01
锦和三年夏,夜静阑珊,骤雨忽至。
宫轿停至行宫前,木清珏徐徐下轿,茶槿上前给她撑伞,她轻问:“可是穆神医来了?”
“是,圣上已等候多时了罢。”
圣上是秘密宣她前来的,早在一个月前,当今圣上身染奇疾,太医院无一人可解,为防人心动乱,故暗中寻江湖神医诊治,最后不知如何便请到了这穆神医。
只是不知这穆神医是否浪得虚名。
暖阁生烟,一抹倩影袅袅而至,立于一旁的穆云野抬了抬眼,就见木清珏走向病榻上的卫景晟,问:“皇上感觉如何?”
也不知是在问病情还是穆云野医术如何。
卫景晟神色黯淡,隐匿在烛火下的双眸晦暗不明,“穆神医医术高超,不过片刻便诊断出朕所患何疾,爱妃既懂医术,不妨与他探讨一番。”
她这才细望阶下之人,白衣胜雪,其人如玉,倒有几分出尘的味道。
“穆神医诊断出皇上所患何疾?”她打量着他。
穆云野敛眉低言:“梦魇之疾,古书有言,梦魇乃人心诡秘之事所化,令人寝食难安,若有灵引之作祟,则夜夜难寐,心事萦绕,身体每况愈下,药石难医。”
“胡言乱语!”窗外闪过一丝雷电,映照在木清珏愠怒的面容上,“此言莫不是说宫中有人以巫法作祟,加害圣上?”
历朝历代,巫蛊之术乃宫中一大禁,也难怪木清珏因此盛怒,更何况梦魇乃因常人心事未解,岂能成疾?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
穆云野也不慌,“近日圣上梦魇缠身,娘娘身为皇上枕边人,自然知晓皇上夜中梦魇时所言所语为何吧?”
木清珏愕然,她自当知晓,卫景晟梦魇缠身之时所言无非是当年杀害乱党——五皇子卫景淮一事了。
卫景晟深受其扰,当年他与卫景淮争夺皇位,不惜反目成仇,残害至亲手足,此事至今是他心病。
这着实是一大禁忌,木清珏皱眉,未料到卫景晟竟然不恼,“清珏,不论此疾是否荒谬,朕暂且信他。”
话已至此,她也无心再论,令她心惊的是下一句:“不妨你与穆神医一同医治朕。”
一来是为了医治他,二来是为了提防穆云野。
她点了点头,余光捕捉到了穆云野眼中稍纵即逝的暗芒,像极了记忆中的一个人,她心下不觉担心起来。
02
遵了皇上的旨意,穆云野时常会去找木清珏商讨治疗的法子。
入了落吟宫,穆云野就望见倚在假山上饮酒的木清珏,红衣乌发,举手饮酒间风华尽在眉梢,丝毫没有久居深宫的妃子们那番端庄。
见了他来,她招手道:“穆神医,来得正巧,这壶可是本宫珍藏的竹叶青。”她说着就站了起来,岂料脚底打滑,一个不稳就摔落了下来。
红裳翩落,穆云野一惊,贸然伸手去接。
没有预料中的软玉入怀,倏然之间,她伸手拽住假山旁蜿蜒的树枝,身体悬挂在假山上,朝着他挑眉一笑,“没想到穆神医功夫了得。”
三丈之远,不过眨眼间的工夫,他便运气而来,轻功自然了得。
望着她明媚的笑容,穆云野才知是在试探他,早就听闻当今清贵妃权倾后宫,当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。
她翩然落地,自顾自地斟酒,“穆神医是想到什么法子来医治皇上了?”
他随之落座,“梦魇自有源头,在下想知道皇上的心结是何事。”
木清珏若有所思地望着他,良久,才悠悠开口:“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,不过此事涉及宫中禁忌,还望你能守口如瓶。”
当年两子夺位一事早就人人皆知。
先帝膝下最为优秀的两个儿子,一个是大皇子卫景晟,一个是五皇子卫景淮。
成为帝王不单要有治国之才,更应兼备杀伐果决的能力,然大皇子性情温和,而五皇子性情冷冽。
两相抉择之下,先帝更为看好五皇子,也曾一度想要违背“立长不立幼”的祖制,将皇位传给五皇子。
“皇位之争向来都是一场腥风血雨,两人虽为一母同胞的血缘至亲,还是因此反目成仇。后来,五皇子因‘巫蛊之乱’落狱,审判期间畏罪而逃,大皇子奉旨追杀,最终将五皇子斩杀于断崖之上,一场皇位之争也就落下帷幕。”
言及此,木清珏冷笑一声,“当中手段难以道明,自古成王败寇,胜者书写过往,粉饰太平,只有身在其中的人,才知这是一条怎样血淋淋的路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目光夹杂着痛楚,像是亲身经历过那场动乱一般。
穆云野眼中闪过一缕阴鸷,意味不明地问:“宫闱秘言,说娘娘曾与五皇子关系匪浅?”
当中故事实在令人揣度。
03
不过半个月,穆云野就找到了治疗卫景晟的方法。
那日,皇上召见木清珏,入了殿,就见座上人正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,卫景晟身体状况不佳,甚是苦恼,见了木清珏,连忙招呼道:“清珏,你来帮朕想想法子。”
虽说后宫女子不可参政,然木清珏心思玲珑,对政治诸事总能提及要害,卫景晟为人优柔寡断,木清珏无疑可以提供给他锦囊妙计。
近来江南洪水肆虐,流民失所,路可见饿殍,甚至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,四方不安,各地官员频频上奏,望朝廷赈灾放粮,然救灾款发放下去,到了各地方已寥寥无几。
“贪官污吏败坏风气,官官相护,一时之间朕也无法细查账目,更何况西北战事告急,国库空虚,再多钱财发放下去,无疑就是一个无底洞!”卫景晟用手揉搓着眉心,甚是烦闷。
木清珏伸素手替他揉肩,“皇上既无法揪出贪官污吏,又想节财省力,不如下令命各地官员共同出力,慷慨解囊来救济当地灾民。哪位的钱出得最多,哪位仕途便将坦荡,如此诱惑,各地官员应当会效行的吧?”
“可……这不就成了买卖官职了吗?”他疑虑。
“呵,只要此方太平,皇上您不就有足够的时间,揪出各地贪官污吏了吗?届时罢官抄家,谁还顾得了此事呢?”
卫景晟展眉一笑,握住木清珏的手,“爱妃所言极是。”
他这才想起了什么,皱眉沉吟道:“近来梦魇凶盛,朕总梦到五弟浑身是血地向朕索命,清珏,朕心中有愧啊。”
晚风拂窗,木清珏一个哆嗦,讪笑了一声道:“这都是梦罢了,皇上无需担心,他若是来索命,第一个便是臣妾了。”
传言没错,木清珏的确与五皇子有过一段往事,那时二人两情相悦,情深意重,外人皆以为她是要与他共赴生死的。
岂料“巫蛊之乱”后,五皇子坠崖,卫景晟称帝登基,她摇身一变成了后宫贵妃,仿佛从未与五皇子有过任何情谊。
只是外人不知的是,当年“巫蛊之乱”中的始作俑者,是她。
卫景晟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,“你可念他?”
她勾唇一笑,神色坦荡,“臣妾待他从未有真心,又何来爱念?”
“那你可愿为朕做任何事?”
她毫不犹豫,“我愿。”
卫景晟伸手将她搂入怀中,与她耳鬓厮磨,“还是你待朕好。”
朱门轻启,有人穿过重重帷帐,前来觐见,“只要娘娘许可,那么皇上的梦魇之疾便可治了。”
来人长身鹤立,一双深邃的眼似要洞察人心,木清珏的心蓦地一沉,恰似落入了一个漩涡。
04
翌日,天朗气清,落吟宫陷入了一场喧哗之中,木清珏将桌上的酒壶摔落在地,怒上心头,“荒谬!简直荒谬!”
茶槿战战兢兢地上前安慰:“娘娘,您别生气了,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了,还以为您是不愿救治皇上呢。”
木清珏这才平复了些怒气,“派人去查查穆云野的身份。”
她对穆云野起了疑心,他所提出来的治疗卫景晟的方法,竟然是用枕边人的血来制药,她如今是卫景晟最为宠爱的妃子,首当其冲的就是她。
且不说此法十分荒谬,只就穆云野诡秘的行踪而言,她也该调查他,以免由他乱了自己的计划。
她想着便将榻桌里暗藏的瓷壶拿出来,掀开壶盖,入目的是一条条黑溜溜的泥鳅,葱指提起一条泥鳅,她眼中闪过一缕厉色。
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,醒来已日薄西山。
晚霞如金纱弥漫入殿,穆云野身披霞光走进殿,说是要来取血用药。
她好笑地看着他将用具摆在她面前,浅笑盈盈地问:“穆神医,这取血制药的方法未免过于血腥,就没有其他办法了?”
“皇上的梦魇之疾,不单是心结未解,更是有人暗地作祟,只有用枕边人的血方可引蛇出洞,弄清缘由。”他说得一本正经。
木清珏纤手抓住他手中的器具,指尖相绕,半嗔半笑道:“你也不知怜香惜玉?”
有意无意的触碰,两人之间气息萦绕,点染了满室的暧昧。
穆云野望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妙人,算是明白了她受尽恩宠的缘由,适时的献媚邀宠,无意间的洒脱畅怀,举手投足间便可勾人魂魄。
这美色如鸠毒,他不敢深陷。
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,两人手中的器具轰然落地,他愕然抬眸,就看见了她眼底的狡黠,“哟,穆神医也太不小心了,这下恐怕取不成血了。”
她当真是不愿取血制药的,本想勾起他一丝怜悯之心,还是低估了他坐怀不乱的气度。
怎料下一幕便让她瞠目结舌,只见穆云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玉碗,又拿出一把匕首,叹了口气,“时辰正好,不能枉费,这器具是用来取血减轻疼痛的,现在只能委屈娘娘了。”
他说着就举起匕首朝她走来,她连连退后了两步,“慢着!明日……明日再取可好?”
他微微一笑俯过身来,“良辰美景,不如立即实行。”
匕首立现,殿中便传出一声惨叫。
05
木清珏因此置了气,跑去卫景晟面前告状。
她凄凄哀哀地哭诉,穆云野是如何大不敬,取血是如何的血腥疼痛。
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怜惜,卫景晟只好放下手中的奏折,将她纳入臂弯中,“他毕竟是江湖人士,未必将宫中繁复礼仪看在眼中,再说,你也曾浪迹江湖,更能理解。当年你为了救我,所遭受的苦未必比现在少,这些我都是知晓的。”
的确,当年两人感情产生的初始,便源于卫景晟遭遇的一场暗杀,他被困于郊外山涧,是途经的木清珏救了他一命。
那时她是浪迹天涯的药师,借着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以及用毒的技巧,才将他从杀手手下救了回来,期间多次险些丧命。
木清珏娇嗔了一声,抬起手腕,莹白的皓腕上有一道显目的红疤,是取血留下来的,“你看,也不知疼惜别人,若不是为了你,我哪会遭这么大罪啊?!”
她在他面前向来口无遮拦,毫无寻常妃子的谨言慎行,自然坦荡的模样也是他最喜欢的。
卫景晟轻轻地抚摸她的手,问:“你要朕如何补偿你?”
她的纤臂环住他的脖子,“只要你身体健朗就好,对了,我亲手熬了泥鳅汤,补虚养身,你尝尝。”
说着就吩咐茶槿捧了汤上来。
汤香四溢,卫景晟望着碗中的泥鳅,“补虚养身?”
泥鳅汤有补阳壮气的功效……
他将汤匙放下,似笑非笑地问:“爱妃这是何意?”
望着他暧昧流动的双眸,木清珏双颊登时通红,连忙拾起汤匙舀了汤,送到他嘴边去,恨不得堵住他的口。
汤汁尚未饮尽,他的吻就如骤雨袭了下来,瓷碗轻脆落地,徒留满室旖旎。
每隔几日,穆云野都会按时来取血。
晚霞似锦,缠绵满地,折射在桌上的玉碗中熠熠生辉。
木清珏将手搭在桌上,看着暗红的血液潺潺落入玉碗中,疼痛使她不禁皱眉,“好了没?”
穆云野点了点头,掏出一瓶药粉倒在她手腕伤口上,再系上干净的手帕,冷不丁地就问了句:“听闻娘娘近日常煮泥鳅汤给皇上喝?”
他的指尖清清凉凉触及在皮肤上,她缩了缩手,“怎么?莫非此事也要向你报备?”
她显得有些不耐烦,穆云野也不在意,大手猛地钳制住她缩回的手,边包扎边笑道:“在下特意研究过蛊毒,有一种蛊为泥鳅蛊,食之则蛊毒入身。
“蛊毒为祸,当年的五皇子因此落狱,宫闱传言,娘娘曾与五皇子情深意重,如今又成了后宫贵妃,当中又是何缘由?”
他满意地看着她眼底稍纵即逝的惊慌,“皇上为保身体不惜伤及娘娘,娘娘暗自密谋着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,看似同心同德的表面下实则貌合神离。”
他凑近了些,一双漆黑的眸摄人心魂,“可是为了五皇子?”
这样的目光太过危险,木清珏屏住了呼吸,一字一句咬牙问:“你究竟是谁?”
来历未明的身份,百变莫测的面孔,这样的穆云野,令她感到十分危险,她突而觉得自己反落入一场阴谋当中,任人玩控。
穆云野唇角一勾,浑身散发着凌冽的气息,“我是谁你不必知晓,你只要知道,这宫内的天,很快就要变了。”
他轻笑一声,随手拾起桌上的玉碗,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殿内。
06
一段时间里,宫内笼罩在一片阴霾里。
卫景晟身患奇疾的消息不胫而走,而近来皇上处理江南洪灾一事关乎地方官员利益,弄得人心惶惶,再加上西北战况失利,匈奴大军连占几座城池,一时之间朝局动荡,国事蜩螗。
卫景晟为此焦头烂额,时常坐在案桌前便是一天一夜,木清珏也很少见他。
一扫宫内阴霾的是一件喜事,永安宫内的菱妃怀上了龙裔。
自从卫景晟登基以来,后宫嫔妃无一所出,纵然有幸怀上孕,也总会不明不白地流产。
此事曾一度沦为宫闱诡事,更有甚者,说是上天不保卫氏王朝。
皇家血脉无法延续,向来是卫景晟一大心病,如今菱妃得幸怀孕,他自然极其看重,空闲时常往永安宫去,亲自呵护这一幼小生命,免遭伤害。
木清珏因此受了冷落,百般无聊地在宫内逗着蛐蛐,不一会儿,就见茶槿神色匆匆地入了殿,木清珏头也不抬,“可有消息了?”
茶槿点点头,附耳轻道:“穆云野身份不假,可疑的是早在入宫前皇上便秘密派人见了他一面,好似在调查着什么。”
这段时间里,木清珏一直在暗中调查穆云野的身份,她总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,目的不详。
岂料是受了卫景晟的指使,他们暗中究竟在筹划着什么?
就穆云野那日一言,他是查明了是她在用蛊害人了吗?
一时之间,她只觉如陷密林,疑窦丛生。
“菱妃那儿的情况如何?”
“皇上的人一刻不离身地跟着,吃穿用度皆经人手,此时还无从下手。”
“罢了,近日先不管她,让那孩子多存几日,如今最为棘手的便是穆云野了。”她纤手扶额,将榻桌上的青花罐推给茶槿,“白费了心思做蛊,将这几只蛐蛐处死吧。”
“是。”茶槿见木清珏面色不佳,关心道,“娘娘近来旧疾复发,还是少动手做蛊了吧。”
木清珏点头,她心知自己时日不多,只有尽快将目的达成,才能慰藉族人在天之灵。
只是她没能料到菱妃这么快就滑了胎。
那夜,月如镰钩,风敲窗棂。
木清珏正欲就寝,就被一阵喧哗声打扰,一群侍卫冲进落吟宫急切地翻找着什么。
茶槿连忙上前拦截,“住手!你们这是干什么?”
为首的侍卫冷眼相看,“菱妃娘娘离奇滑胎,穆神医查出是蛊毒害之,有人曾见姑娘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永安宫内,故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搜查。”
“胡说!我家娘娘是圣上最为宠爱的妃子,皇上怎会不信娘娘?”茶槿愤然阻之,“倘若查不出什么,小心你们人头不保!”
一言令在场侍卫皆面面相觑,不敢轻举妄动。
“哦?若是查出来了呢?”众人循声望之,就见一袭白衣踱步入殿,他缓缓走进寝殿,隔着珠帘望着榻上的倩影,“娘娘若问心无愧,又有何惧?”
“呵!”木清珏披衣而出,乌发如瀑地散落在身后,她望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穆云野,轻笑,“本宫自当问心无愧,穆神医大可查之,若有人刻意诬陷,本宫自有办法让诸位自尝恶果!”
清风拂乱发,她眼神凌厉,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心生惧意,众人沉默不语,穆云野却不惧,他低沉一笑,“好,若有恶果则由我一人来尝。”
他自顾自地走入寝殿,状似无意地走到榻桌前,随手一掀,暗格立现,手上变戏法似的就出现了一只瓷壶,当中百虫蠕动,令人寒噤。
“此乃蛊虫,娘娘又作何解释?”穆云野依旧风轻云淡,却似暗夜蛰伏的利刃,一击毙命。
清贵妃用蛊毒陷害菱妃一事在宫内引起一阵轩然大波,卫景晟为此勃然大怒,下令将她打入冷宫。
她是曾有过解释的,她伸手拽住卫景晟的龙袍,几近恳求道:“我并未害她,你可信我?”
卫景晟居高临下地轻睨了她一眼,以往的深情早已寂灭,唯余无尽的冰冷将她包围,“清贵妃心性歹毒,陷害龙裔,贬为庶人,打入冷宫。”
人言帝王薄情,需时怜之,无用弃之,一旦她成为一枚废棋或是伤及皇族根本,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丢弃。
她竟还期盼他会相信她?到底是她自大了。
07
木清珏深陷冷宫,犹如陷入泥潭,折断四肢,再也难以实施杀害卫景晟的计划。
她未曾料到穆云野依旧会来。
繁花落尽的秋夜,他提着一盏灯笼,踏进了破败的冷宫,就见孤灯之下面容憔悴的人儿。
“昔日华贵尊上、机关算尽的清贵妃,没能料到会落入此番境地吧?”
她霍然抬眸,几分疑惑,“我不知你为何要害我,倘若卫景晟真知我用蛊害他,又怎会不置我于死地?”
这段时间里,她将来龙去脉细想了许久,依旧不明白穆云野的目的。
他定然是察觉到了她用泥鳅蛊害卫景晟一事,为何不揭发此事?反使计借菱妃滑胎一事陷害自己?他当真是卫景晟的人吗?
穆云野明白她的心思,他悠然拂袖落座,“卫景晟是不知自己中了蛊毒的,至于取血制药,都是我与他一同捏造的,你难道忘了巫氏一族的血有何作用吗?”
木清珏的身份并不简单,她便是当初惨遭灭族的巫氏族人,古籍有言,借巫氏族人之血,用皇室秘藏的长生花,方可炼就长生不老之药。
“古往今来,多少帝王对长生不老之药趋之若鹜,更何况因你用蛊害他,他身体状况日渐不佳,才会想起提炼长生不老之药。”
原来,卫景晟寻觅穆云野入宫,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炼长生不老之药,才会与穆云野合伙捏造谎言,取枕边人之血解梦魇,又暗中使计将她打入冷宫,只是想找个更好的方法令她死得不明不白而已。
“你为何不告诉他是中了我的蛊毒?”木清珏好奇地问。
“我舍不得你死。”他突然用手挑起她的下巴,眼中闪烁着几分恨意,“倘若你死了,我又该找谁报仇呢?”
他的手突然朝脸上一掀,人皮面具落地,露出一张冷逸的脸,那张木清珏无比熟悉的脸。
她大惊失色,“景淮?”
她没有料到穆云野竟然是多年前死于断崖的五皇子——卫景淮。
是的,当年的“巫蛊之乱”皆由她一手制造,与卫景晟联手陷害卫景淮。
那时的五皇子工于心计,一般的陷阱是无法使他中计的,而置他于死地的,就是他的毕生所爱——木清珏。
她身为巫族圣女,擅使蛊毒,暗地联合卫景晟用巫蛊加害先帝,再借此诬陷卫景淮,以谋害先帝之罪令他落狱,再无与卫景晟争夺皇位的可能。
“清珏,我只问你一句,当年你为何害我?当真因你所爱的是卫景晟吗?”他是想要弄清缘由的,当年他惨遭陷害,身负重伤的他跌落悬崖,幸好得江湖神医穆云野搭救,九死一生得以存活。
如今冒险入宫蛰伏在卫景晟身边,他或许只是想问这样一句。
“爱?”她嗤笑一声,“我若爱他?如今怎舍得害他?”
卫景淮眼里闪过期待的惊喜,怎料她下一句话便浇灭了他所有的期望。
“我恨透了你们,当年我是刻意接近你跟卫景晟的,故意周旋于你们之间……”
当年的木清珏为了接近他们兄弟二人可谓煞费苦心,两子夺位,虽暗涌流动,表面上两兄弟依旧和睦,使二人撕破脸皮的正是当年在城郊山涧暗杀大皇子一事。
哪有什么巧合?全是木清珏为了接近大皇子特意设的局,再将此事责怪到五皇子身上,使两兄弟最终反目成仇。
再之后,她私下在五皇子身上种下情蛊,使他一心一意地爱上自己,以至于两兄弟之间不单为江山相争,更是为了美人。
她暗地里与大皇子商议,刻意接近五皇子,助他夺得江山,亲手制造“巫蛊之乱”,借由五皇子的爱意,设局令他踏入陷阱,再难翻身。
“你既知晓我为巫族圣女,也该明白我为何这般做了吧?”
仇恨的诞生,来源于当年先帝晚年求长生不老之药,他轻信妖术,为了一场虚无的愿望,下令将那个远在边陲的巫族族人悉数捕获,暗地里杀害巫族之人,用他们的血来浇长生花,企图炼就长生不老之药。
“近乎十年,我巫氏一族的族人被先帝杀戮殆尽,也没能炼成所谓的长生不老之药。只因他的贪念,导致我一族惨遭灭族之灾,又叫我如何不恨?”
思及昔日之景,木清珏已是满眼泪流,恨意似水,绵延不绝。
在这一瞬,卫景淮方才如梦初醒,“那你又为何如此周旋?当年设计陷害我后,又护皇兄登基?”
“国仇家恨不共戴天,仅凭我一人之力怎可撼动这泱泱大国?”
先帝预料得不错,大皇子性格温和难成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,也更容易受木清珏控制。
而五皇子卫景淮为人狠绝,她怕日后难以把控,只好借大皇子之手除去五皇子,待卫景晟称帝,她方可使计撼动国之根本。
她深知卫景晟遇事游移不定,国策大事难以定断之时,她常献计邀宠,实为计中计。
就好比那次江南水灾一事,他太过轻信她的计策,实施下去最易失去人心,还有多年来宫中嫔妃无一所出,皆是她暗中作祟,到如今她用蛊毒害卫景晟,都是想要撼动国之根本,使卫氏一族断后,尝尝灭国的滋味。
她就如同蛰伏在卫景晟身边的毒蛇,只要时机成熟,她就会吐出含毒的蛇信子,一招锁喉。
空气凝滞,烛火映在木清珏痛楚的面容上,带着仇恨与绝望的神情,“如今我知我再无翻身可能,你的归来一定不仅为此吧?你与卫景晟之间难免会有一场鏖战,使你二人自相残杀,我也算完成部分心愿了。”
卫景淮只觉心如万蚁咬噬,他凭借一丝信念存活至今,所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。
仇恨蒙蔽了她的双眼,她从未爱过任何人,他心头的怒火与爱意相互交织,他忽然捏住她瘦削的下巴,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决绝,骤风急雨般地吻了下去。
08
此事一出,引起一阵轩然大波,朝臣议论纷纷,情急之下,卫景晟当即下令斩杀老丞相,并怒道:“妖言惑众!”
此举引得诸位大臣不满,老丞相本就德高望重,半数朝臣皆为他的门生,如今奉旨问责,证据充足,卫景晟恼羞斩杀,加之近来处理水灾一事,牵动各贵族利益,故此大失人心,朝野动荡不安,顷刻便覆。
锦和三年,冬。
死而复生的五皇子卫景淮向匈奴借兵三十万,直驱京都,逼宫篡位。
也就是那时候,木清珏才明白,为何匈奴大军能够势如破竹,原来是熟知边防战事的卫景淮暗中勾结。
更让人讶然的是,大军攻破东城门之际,各城门守将竟然叛变,联合大军一同攻入宫门。
那夜的厮杀声震耳欲聋,宫人们争相逃跑,木清珏得以逃脱,人们争相往宫外跑,她却逆势往金銮殿跑去。
一路尸横遍野,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金銮殿,就见独坐龙椅上的卫景晟与手握长剑的卫景淮对峙着,卫景晟自知大势已去,悲叹一声:“论帝王之术,朕的确不及你,自古成王败寇,无怨无悔!”
长剑寒光乍现,他要自刎于龙椅之上。
忽而一只手打落他手中的长剑,木清珏从后窜出,厉声道:“大丈夫顶天立地,岂能轻易束手就擒?你应誓死抵抗,不失气度。”
她轻身挡在卫景晟面前,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,岂料下一瞬长剑就横在她脖间,卫景晟癫狂地笑,“五弟,若你再往前一步,我便杀了她,你可舍得?”
当年的卫景淮,就是为了她惨遭杀手的,如今,他还想搏一搏。
卫景淮薄唇紧抿,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们,气氛在这一刹那凝滞,木清珏怔然,她未料到卫景晟会如此殊死一搏,更未能料到她还能要挟到卫景淮,这一刻,她甚至有些期许。
而伫立良久的卫景淮终于冷笑一声,他怎不明白木清珏来此的目的?
她不甘心卫景晟轻易赴死,她想亲眼看到他们兄弟二人自相残杀,以解心头之恨。
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,多年来步步为营将他推进深渊的女人,她又何曾念及过他?
“好啊,那你杀死她好了。”他一步步迈向卫景晟,扬眉冷笑,“皇兄若舍不得,那就由我来动手吧。”
倏忽之间,他手中的长剑就刺入木清珏的胸口,卫景晟无比诧异,手中的剑顿时跌落。
剑入三分,木清珏只觉胸口剧痛,她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冷峻的人,凄然一笑,“你总算报仇了。”
她定然是未曾爱过他的,为何他亲手杀她,她竟觉得心痛如绞呢?
蒙眬之际,她眼前仿佛出现旧日光景,那年初雪纷飞,他牵着她的手走在皑皑白雪中。
“倘若能与你共白头,繁华富贵要它又有何用呢?”
那瞬间欢喜亦然的她,偷啄了一下他的脸颊,“那就一直这样走下去好了。”
原来她是曾想过与他解余恨、共白首的,只是,她从未认清过自己的心。
09
锦和三年冬,五皇子卫景淮携旨归来,斩杀昏君及巫蛊妖女,自立为帝,整顿朝野,一揽大权,大赦天下,自此万臣伏首,叩拜声可撼天动地。
先帝预料得没错,五皇子更具治国才能,卫国在他的整顿之下,一改从前萎靡之风,上至朝野,下至百姓,莫不拥戴。
木清珏醒来时正处在一架马车上,车外一片春意盎然,此地是风景如画的南方小镇,她掀帘张望,闹市喧嚣,欢呼入耳,她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
茶槿掀帘而入,“新帝登基,普天同庆。”
她不禁揉了揉眉心,往事接踵而至,呐呐道:“我还活着?”
“是了,从此姑娘更名为木灵,世间再无木清珏。”茶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,“姑娘看了自会明白。”
信纸轻展,字字入目——
清珏,如若你能见此信,想来已安然远离京都。
旧日阴谋算计已如浮云,当初你步步为营算计于我,只因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。
我知此仇如刃,横立于你我之间,你我情谊不过是刃上寒芒,此生难消。
我九死一生,辗转归来,世人皆以为我是为夺至高无上的权位,可无人知晓,我秉持信念归来,只想弄清缘由,并救治于你。
当年你用蛊至深,身体虚弱,术士断言你活不过二十三岁,我不敢妄信,也不忍见你至死。
传说唯有长生花能救你性命,奈何长生花只有卫氏帝王才能拥有,因此我才不顾一切地登上至高皇位,皆是为你。
怎奈命运弄人,如今你我隔仇,再难回到当年杏花春雨之下的你我了,此后山长水阔,你我各居一方,永不相见。
木清珏难以置信地颤抖着,哽咽地问:“怎会这样?他不是恨我的吗?”
“治姑娘的旧疾,需置之死地而后生,他知你难逃此劫,便故意用剑刺伤你,再用长生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救活,暗度陈仓,将你送出京都,远离纷扰。”茶槿如实地回。
昔日工于算计,害他杀他,她早被仇恨蒙蔽双眼,可为何,他还会爱她?
一时之间,她只觉心坠深渊,气血攻心,她突然喷出一口血,血液染红了信纸,她仰天癫狂一笑,“终是负情深,与君长相绝。”
可恨这一生,沉沦于仇恨,竟忘了这颗沉寂的心跳动的感觉。
她突然想起那年杏花春雨,长街初遇,月眉星目的少年对着她肆意地笑说:“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。”
平生蓦地一相逢,便可胜却人间无数。
只可惜,这寥寥一生,情尽之时,方才如梦惊醒。
爱亦恨,终究是要天各一方,散尽天涯了。
(故事完)